1955年,单口大师刘宝瑞创作了一段叫做《连升三级》的相声,爆红全国,故事说的是明朝天启年间,富二代学渣张好古吃喝嫖赌,目不识丁,偏要进京赶考。因为张好古在京城误撞魏忠贤,被主考官误认为是魏的亲戚,于是阴错阳差地高中进士,继而进入翰林院。更离谱的是,后来魏忠贤倒台,张好古又因为他人代写骂魏忠贤的寿联而因祸得福,直接晋升三级。
说这段的原因,是因为在映的《年会不能停!》,几乎就是从这个“壳”里给蜕出来的。而托马斯,杰弗瑞,马杰……自然就是相声里那帮主考官和大小官员。豆瓣8.1,上映6天,目前票房3.6亿,猫眼预测它的最终票房将达到11亿,可以说是2024年的第一部国产爆款。《年会不能停!》拍的是今天打工人职场现状,为什么和几百年前的官场故事竟然能无缝衔接呢?过去看《穿Prada的恶魔》《朝九晚五》《上班女郎》《硅谷》……全都很摩登。
白客饰演的小人物马杰,面对并肩进退的同事指责其既然早知道真相,为什么不站出来说明一切时,第一次委屈地说:“收钱的是甲,送钱的是乙,糊涂把事办错的是丙,被错调进来得了便宜的是丁……我做错什么了?凭什么我要为你们的错误而丢掉工作?!”
你发现了没有。
在职场里,最关键性的问题不是正式流程,不是专业技能,甚至也不是商场如战场的刺激。
而是——潜规则。
无论是相声《连升三级》也好,电影《年会》也好。
是官场,还是职场。
我们都知道——
明规则是摆出来让大家看看而已。
最后一锤定音的还得是潜规则。
比如黄建新的《背靠背,脸对脸》,冯小刚的《一地鸡毛》,范伟主演的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,都是如此。故事说的是一个研究机器人的专家变成了局长后,却被文山会海束缚住了手脚,于是制造出一个机器人代替了自己。新造出来的机器人也不理解赵书信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?他天真地问了老赵一个问题:而老赵对这个问题的回答,则显然透露出一丝只有人类能理解的意味深长:“不想干的事情,当然可以不去干;不过这样一来,想干的事情,恐怕也干不成了……”对于官场来说,重要的不是你创造了什么,而是你执行了什么。每个人都知道毫无意义,就连一位看起来是开会狂人的主任也曾明确说过自己开会开怕了。所以即便没有明文规定,没有制度的约束,但就是得参加。一个是每当赵书信不想去开会表露出退缩,秘书都会板着一张脸对他说“不去不好吧”。这里的秘书仿佛不是秘书,而是代表着她背后的隐形权力。另一副照片,老赵抛弃了“象棋”更新了自我,开始穿上西装革履。仿佛老赵把把一部分自我抽出来了,留下了一个适合这个世界规则的躯壳。谁说别人的职场喜剧就只有努力奋斗,做李嘉诚泡李嘉欣?电影《上班一条虫》《下岗风波》《恶老板》,剧集《办公室》《公园与游憩》……不都是讲的得过且过,混一天是一天的普通上班族?就像大卫·格雷伯在《论狗屁工作的出现与劳动价值的再思》中提出的“狗屁工作”概念,今时今日,增量时代早已过去,如今是存量时代,再想平步青云似乎已是痴望,保住你自己的狗屁工作,似乎才是眼前的第一要务。即便如今的职场喜剧里也早已充斥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小人物,也全然不惮于展示他们的真实心态。就像《上班一条虫》中的米尔顿一样阴差阳错拿走巨额现金,成为最大赢家,或者如《公寓春光》中的杰克·莱蒙般彻底看穿整个体系的虚伪,选择不再苟且,甚至是像《恶老板》里的三兄弟,干脆惦记着送领导先走……解决终极矛盾的方式,则是上演一出现代版的滚钉板,告御状——单位、学校、公司、社团、学生会……可能都有一个微型的权力生态圈。钻营得再起劲,头上终归是有个“天”在的,胆子再大,也不敢动捅破天的心思。
所以最优解,自然也就变成了寻找你自己头顶的那片“天”。你也许记不住中间乱七八糟的利益分配比例,也搞不清到底谁提携了谁,谁又欠了谁,但一定会对老罗那句话记忆犹新——“一个公司,百分之八十的效益往往都是百分之二十的人创造的,但搞事情的,却常常是那剩下的百分之八十……”一如国产职场喜剧,对我们来说,最“耐看”的往往不是个人价值实现,也不是所谓利益或奋斗,而是——或许正应了那七个字:“与人斗,其乐无穷”,我们的职场喜剧,总能拍出个纵横捭阖的气势来。农场亏损,股东们都看不下去了,他们找了个留学归来的专业人才替换了范伟饰演的丁主任。丁主任的高明之处是选择离场,做出退让的姿态,显得一切与自己无关。在新主任到来之前,他就先刺激了一番早先他免费收留的秦妙斋:而等新主任到来后,农场立马进入了正常的工作节奏中,八小时工作制,不准偷鸡摸狗,按时熄灯上工……很快,农场就被整顿得井井有条,逐渐扭亏为盈。白吃白住的秦妙斋更不愿意被赶走,之前被丁主任铺垫好的情绪一触即发,他们联合起来,“游行示威”罢黜尤主任。正好,出差多时的丁主任在工人们抗议的时候,赶了回来。Sir之前也说过,这部电影完全把人际相处中的政治小手腕说尽了。县文化馆的代馆长老王日盼夜盼希望早日扶正,可谁料到此时上面派下来个正馆长老马,老王该怎么办?于是,文化馆搞抗洪摄影展,老王又从中作梗,帮老马选了一张最“厉害”的照片。注意看后面的老马还笑得纯真灿烂,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在这样上层权力的主导下,我们看到,即便连老王的父亲,一个当了大半辈子修鞋匠的老实人,居然也有办法设计陷害别人,帮助儿子上位。真正的病灶早已经扩散到了整体系统,甚至整个社会中。像前段时间热播的《新闻女王》,便被不少人冠以“电视台版《甄嬛传》”的名头,大家津津乐道谁与谁是一伙的,谁又斗倒了谁。观众们对这些不同职场剧中表现的不同工作的真实内容与社会意义,其实也并不关心,而只是单纯的关心主人公能不能在竞争中“求胜”——不管是事业,还是感情,最紧要是赢过别人。何尝又不是诸如《厚黑学》等“著作”可以流行于世的原因之一?表面上看,这就是一出荒诞的喜剧,故事里的人都是“傻子”,给我们提供了乐子。甭管是当代的高管还是古代的高官,他们其实早都看出来了事情的诸般不对劲处,那么,他们为什么又不说?不报?不声张呢?没错,这个看似无辜可怜的年轻人就像相声《扒马褂》里那位穷朋友一样,左支右绌四处补锅,要把一个个并非他自己吹下的牛都圆得天衣无缝,受这么大累遭这许多罪,只不过是因为他穿了人家一件马褂。他又不是那个隐瞒真相,让一切按“规则”行进的一份子?汉娜·阿伦特曾经提出过一个著名的理论——“平庸之恶”。这一理论认为,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人,并不一定都是大奸大恶之徒,相反,他们和我们一样,很多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。但在利益得失面前,他们似乎都主动地陷入了一种浅薄,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,非常真实的丧失,或者说放弃了自己的思考能力,而甘愿沦为整个邪恶机器运作的一部分。他们的罪恶并非从自身的邪恶动机出发,而只是因为放弃了思考能力而作恶,而他们犯下的,也是一种没有动机的罪行。就像《错位》中的那些和赵书信一样不想开会的人,他们也厌倦,也烦躁。不开三天,会场没地方租啊,人家一天是不租的,至少三天。这些开会的惯例也就被日复一日遵守下来,没人质疑,没人敢质疑。于是他们自己,共同着力形成了这个官场,最无形的控制。不管是官场还是职场,对于普通人来说,其实能做的很少,我们被要求成为某一种形象,同时也如一颗螺丝钉一样,时常有被替换的危险。说到这里,Sir又想起了黑泽明在《生之欲》中的一句台词:是做一只灵活机动,完全随周遭环境而改弦更张的变色龙?还是去寻找和发掘任何一种,哪怕是极其微小的改变世界的可能?